易果生鲜为何成阿里“弃子”？起底明星创业公司的命运拐点

　　易果生鲜为何成阿里“弃子”？起底明星创业公司的命运拐点

　　作者：马宁宁

　　一则上海长宁区人民法院的公告，把负面缠身的生鲜电商“易果”再度推到众矢之的。12月12日，易果生鲜的运营主体上海易果电子商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易果)被上海长宁区人民法院列为被执行人，执行标的为1411万元。

　　尽管易果给南都记者的回复称，上述问题主要“因业务标的特殊、履约方式中的一些商务细节没达成一致意见。目前双方已经第一时间签署了和解协议，近期网上的信息就会撤下来”。但接下来，易果再被爆出已裁员90%以上。还有“安鲜达”，易果旗下物流配送公司，近日也被爆出2019年10月底便面临全面解散；易果旗下“我厨”官网也无法使用……

　　种种迹象表明，这家成立13年、号称拿下生鲜电商领域最大融资、曾获得阿里系连续四轮领投的明星创业公司，正在面临至暗时刻。

　　“易果走到今天这一步，一点都不冤枉，也不意外”，一名曾在易果生鲜任职的资深员工李想(化名)向南都记者表示，业务亏损、管理不善、腐败等内部问题是易果败退的主要原因。但也有知情人士报料称，易果生鲜的“命运拐点”始于2018年底，阿里将天猫生鲜的运营权从易果手中转给盒马鲜生，从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人事动荡 官方确认裁员90%为正常业务调整

　　2019年7月，一份《安鲜达承接商家运营风险提示函》的文件在网络流传，“菜鸟和天猫正式切割掉安鲜达，与安鲜达划清界限”的消息随即曝光。随后再有媒体曝出，“安鲜达”或于2019年10月底开始全面解散，大量员工办理离职手续并寻找后路。

　　尽管安鲜达对此回应称，为阶段性调整。不过，一名在生鲜电商行业从事多年的知情人士向南都记者表示，“从去年6月份开始，安鲜达的骨干成员已经陆续离职，因为当初的上市承诺未能兑现。”该知情人士称，“安鲜达的骨干成员是通过猎头从其他同行挖过来的，挖角时有一个承诺，(公司)要在3-5年内上市，给他们一定股份。安鲜达2015年成立至今，5年承诺期限即将到期，但目前来看，已经没有任何兑现的可能性了。”

　　新零售资深从业者万德乾向南都记者表示，2017年起，易果内部曾启动赴美上市路演，但这一过程在2018年便基本停止。

　　“10月份的时候，供应商陆续到易果讨债，整个公司经历了大裁员，现在员工数量应该不到100人”，上述知情人士称，易果从最初的700多人(不算仓储)裁到现在不到100人，裁员比例高达90%以上。

　　“第一步裁的就是技术部门，从原来120人的程序员、工程师团队，裁到现在只剩下5个人做网站后台维护”，上述知情人士称，“第二步是裁市场部，从今年5月就开始了。第三步开始裁核心业务部门，包括采购、运营、仓配等，另外财务从原来30多人缩减到现在只剩下几个人。我眼看着朋友圈里他们(易果的员工)在一个礼拜之内，陆续宣告‘今天是last day’。”

　　对于裁员90%的说法，南都记者最终从易果获得证实。按照易果12月19日给南都的回复，“我们之前以C端业务为主，今年战略转型为聚焦全面to B。业务模式的调整，肯定会有一定的人员变动，这是正常的，是公司业务优化的安排。”此外，易果方面向南都记者强调，目前易果还处于正常运营的状态。

　　不过，南都记者在易果官网实测发现，选址在上海时，进口水果可选购22种，而选址在广州，进口水果仅能选择4种。基地直发的商品均能正常下单，而易果自营商品仅支持部分城市下单，比如4个装的墨西哥牛油果仅能配送到上海、江苏等少数城市，一件配送费为10元。此外，南都记者在近期的年货商品中选择不同商品搭配时，还出现了“年货季发货区计算失败”的提示，导致无法下单。

　　命运转折 猫超生鲜运营权移交盒马

　　从2013年拿下阿里巴巴A轮融资时的风光无两，到现如今面临供应商上门讨债、拖欠员工薪资、裁员90%的舆论风波，易果生鲜坠落的速度让外界震惊。

　　南都记者调查发现，上海易果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成立于2007年2月16日，法定代表人为易果生鲜网CEO张晔。根据天眼查信息，自2010年来已完成7轮融资，其中2013-2016年间，阿里巴巴及其旗下云锋基金共参与了A、B、C三轮融资，且均为领投方，三轮累计投资金额达数亿美元。此外，2017年8月，易果完成3亿美元D轮融资，由天猫投资。

　　随着资金的增加，易果与阿里之间的业务捆绑也越来越紧。2013年，易果取得了天猫超市生鲜的运营权。D轮融资后，易果与天猫进一步融合，取得了天猫生鲜的独家运营权。除此之外，易果还与天猫共同组建了冷链物流安鲜达，并向上游布局了云象供应链平台，并开始向“具备供应链、冷链物流和生鲜大数据能力的综合型平台”转型。

　　与阿里的深度捆绑，也使易果业绩飙升。该公司联合创始人、易果电子商务有限公司董事成员金光磊在2017年的媒体聚会上曾透露，这一年，易果集团GMV达100亿，较2016财年披露的36亿元增长了178%。按照当时的规划，易果生鲜将在2018年实现盈利。

　　在业内人士看来，从上游供应链、消费端的天猫生鲜，到终端冷链物流配送的整体战略布局，易果的业务模型均符合商业逻辑，但接下来，整个剧情的转变超出了控制。

　　2018年12月24日，阿里巴巴突然宣布，易果此前负责的天猫超市生鲜运营转交给盒马。

　　“这意味着，易果失去了绝大部分直面消费者的C端交易业务”，新零售资深从业者万德乾分析认为，今后这家公司将只能成为中国生鲜上游端供应商的一分子，专注经营他们最近几年来布局的生鲜“一头一尾”业务，也就是上游端的云象供应链、下游履约端的安鲜达冷链物流。

　　这一判断获得了阿里的证实，根据阿里当时的新闻通稿，“易果将进一步强化数字驱动的生鲜全产业链协作平台的定位，围绕供应链、冷链物流和新零售赋能三个方面，为包括盒马、大润发、猫超生鲜、饿了么在内的阿里生态内新零售、新餐饮进行赋能。而盒马则将为更多消费者提供线上线下一体化的优质生鲜产品和服务，除了继续在全国范围拓店，还将同时负责猫超生鲜的运营。”与此同时，易果也确认，“将会更加聚焦地发挥自身在生鲜供应链、冷链物流和新零售赋能改造方面的作用。”

　　但失去C端天猫生鲜运营权之后，易果的“供应链”、“冷链物流”和“新零售赋能”三大定位也面临较大挑战。南都记者了解获悉，盒马既有自己的配送团队，也有第三方公司辅助。“安鲜达自比‘冷链版顺丰’，但因为配送费用高于顺丰而难以签下外部订单，”上述知情人士向南都记者指出，2016年，安鲜达全国有9大配送仓，每天订单的履约数达到了10万单，但其中98%以上都来自易果的订单。到了2017年，外部订单下降到0单，安鲜达只能配送易果自己的订单，而易果的订单九成来自天猫超市。”前述知情人士表示，如今易果失去对天猫超市的运营，这也意味着安鲜达所有人将一夜之间没活干。但上述这些说法目前都没有获得易果证实。

　　夺权背后 前员工爆料：进博会与阿里“唱对台戏”

　　在外部人士看来，易果生鲜的剧烈收缩似乎源于阿里的战略布局变化。但一名曾在易果生鲜任职的资深员工李想(化名)却向南都记者透露，更关键的原因是业务亏损、管理不善、腐败等内部问题，“易果走到今天这一步，一点都不冤枉，也不意外。”

　　南都记者调查获悉，阿里在2013年投资易果生鲜时，其生态内并无太多生鲜业务，但2015年6月盒马鲜生成立，并在运营能力上迅速超出易果。“盒马有更高端的全球生鲜供应，而易果的亏损额居然比盒马要高”，李想称，由此导致阿里对易果的投资态度发生了变化。

　　公开资料显示，2017年8月，阿里继续对易果进行了3亿美元的D轮投资，但投资主体从阿里集团变成了天猫事业部。

　　“这说明易果的角色从原来的整体业务布局，变成了一个冷链物流的投资”，李想指出，这流露出的意思很明显，阿里对易果很失望。

　　不仅如此，李想还透露，“天猫当时给的是专用款，针对安鲜达的投资，天猫希望通过安鲜达打造天猫超市三公里理想生活半径的配送概念。”易果D轮融资时的新闻通稿也显示，“希望借助易果旗下的安鲜达冷链物流，天猫超市可进一步加强生鲜物流配送等基础设施建设，最终实现在全国范围内的‘朝发夕食’”。

　　然而，易果却没有专款专用。李想向南都记者透露，天猫的这3亿美元投资被易果挪到了云象供应链上，“且与阿里的大进口生鲜捆绑在了一起，但这种做法对天猫超市没有任何意义，猫超不只做生鲜。”

　　除此之外，在李想看来，压断易果与阿里之间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2018年首届进博会上的一场“对台戏”。

　　2018年11月5日，阿里在上海进博会期间对外宣布，5年内进口规模将扩大到2000亿美元。“当天下午，另外一个场馆里，易果则召开了云象的进口发布会，拉了丹麦、澳大利亚等各国驻华领事馆的经济参赞来站台，宣布扩大进口”，李想回忆说，当时他人就在现场，“阿里的高管事先完全不知情，他们问道：‘为什么易果也在这里开发布会？’这是原话。”

　　据悉，当天，易果在进博会展区搭建了一个穿云而出的巨象造型，代表着“云象”供应链，并成为进博会观众的热门打卡点。云象供应链联席董事长金光磊则透露，未来五年，随着阿里大进口战略的推进以及集群效应的显现，云象要与40个全球优质原产地国家、50家全球优质原产地主产区，以及100家全球顶尖供应商达成战略合作。

　　据媒体报道，云象还在现场签署了合计19亿美元的“历史性”生鲜订单。然而，易果从2016年到2017年之间的三轮融资总金额，还不到10亿美元。

　　此外，李想还向南都记者透露：“当时易果宣布的进口计划并不在阿里巴巴5年2000亿美元进口的盘子里面，要知道现在两家公司是股东关系，做一些新业务，尤其是有重合的业务应该打招呼的，但是易果没有。”

　　“一方面挪用安鲜达专用款做云象，另一方面把云象供应链跟阿里的大进口战略唱对台戏，这两个事情彻底惹怒了阿里，”李想表示，“2018年12月底，也就是第一届进博览会后一个月，在阿里新一轮组织架构调整中，易果的天猫生鲜运营权被彻底拿走。易果重资投入的上游供应链和下游物流配送一下子就全崩溃了。”对于上述信息，截至发稿，南都记者尚未获得易果方面的回复。

　　业务掉队 中心仓无法满足阿里即时配送需求

　　事实上，即便没有上述矛盾，易果的战略方向也已经逐渐脱离阿里在新零售领域的整体战略节奏。

　　生鲜电商观察人士田恬向南都记者分析称，易果生鲜从B2C电商平台起家，大多采取中心仓模式运营，也就是将产品从商家的城市中心仓直接配送至最终客户手中。而盒马从线下门店起家，采取的是前置仓或者说前店后仓模式，辐射社区3公里范围。就配送场景来看，后者在配送时间和配送成本上更有优势。

　　为此，前置仓模式已成为近年来京东、天猫、苏宁、美团等各大平台争夺的焦点。

　　南都记者了解获悉，2017年8月11日，在宣布3亿美元投资易果的7天后，天猫便宣布试水3公里范围内的1小时送达。上线之初，天猫超市1小时达服务是与易果、安鲜达共同打造，以生鲜商品为主。但遗憾的是，作为老牌B2C电商平台，易果并没有在城市生活圈内布局前置仓，也没有线下门店，其采取的模式是与连锁便利店合作，先将生鲜产品提前配送至合作的便利店，将合作的便利店当作前置的配送仓库。

　　但这种松散的合作模式，显然不如前店后仓的盒马有效率。同一时间，盒马鲜生在北京的门店已经能为周边3公里内的居民提供最快30分钟的免费配送服务。

　　在此之前，大润发旗下的淘鲜达也上线了手机淘宝，借助改造传统超市，实现线上生鲜订单一小时内送达。截至2019年6月，淘鲜达接入门店数已近800家，除高鑫旗下大润发和欧尚外，福建新华都、温州人本、宁波三江、武汉中百等区域商超品牌的门店也相继接入。

　　可以看出，在即时配送这场“巷战”中，阿里栽培了易果、盒马和淘鲜达三个团队，最终只有盒马和淘鲜达依然留在阿里巴巴的商业“棋盘”中，而易果的战略思路与阿里的全盘战略方向发生脱节。

　　管理混乱 裁判文书网披露采购部涉多起受贿案

　　“管理问题导致内耗，也是易果生鲜多年来经营难达预期的主要原因之一。”易果内部员工表示。

　　南都记者采访多名内部员工得知，易果内部设有风险控制部门，由高薪从沃尔玛招聘的十几人高管团队组成，成立初衷是规范经营管理、防止内部腐败。但在实际运营中，由此产生的矛盾却层出不穷。

　　“举个很简单的真实案例，水果采购部门已经谈好了一个南美的供应商，结果风控部门不允许签约。原因是按照公司统一标准，要找三家供应商做对比，但这个国家官方指定的对外合作的供应商就只有一家，然后风控部门的意见是，这是公司规定，找不到就不能谈”，一名易果生鲜前员工沈厚(化名)称，此类矛盾频繁发生在采购部、市场部，“风控部门不了解业务的详情，怎么能够干预业务？这就是典型的内耗”。

　　令沈厚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如此严苛的风控手段之下依然滋生了多起腐败案。据其透露，易果前生鲜采购总监葛某某因贪污腐败问题在2017年被上海经侦部门带走。

　　南都记者登录中国裁判文书网发现，2018年9月29日公布的一份《葛某某、孙某某等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一审刑事判决书》显示，2015年5月1日至2017年4月10日，被告人葛某某在担任易果公司供应链管理部采购总监期间，累计收受来自其下属以及供应商的好处费41.7万元；2015年5月18日至2017年3月10日，被告人宋某某在易果公司担任采购高级经理期间，收受多家供应商好处费66.1万元；2015年8月10日至2017年3月27日，被告人山某在易果公司担任采购员期间，收受供应商回扣及好处费共计60.8万元。此外，2011年7月25日至2017年3月31日，被告人孙某某在易果公司担任采购员期间，累计收受供应商好处费24.9万元。

　　2019年2月公布的一份刑事判决书也显示，2015年12月至2018年3月，被告人王某某在担任上海易果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广州分公司负责人及上海安鲜达物流科技有限公司东区负责人、路网规划与管理总监期间，利用职务便利，在业务往来过程中多次收受供应商给予的财物，并为上述供应商成为上海安鲜达物流科技有限公司的服务商及开展相关业务提供便利。经审计，被告人王某某收受贿赂款共计人民币44.5万元。

　　“采购部门一个月收受70万的贿赂款，并不是每天干涉业务的风控部门查到的，而是最后供应商自己举报的，这不是很荒唐吗？”沈厚感慨道。